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6章 零落成泥(五)

關燈
第6章 零落成泥(五)

史書記載,西州廿四年的冬天,下了西州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冬雪。北風夾雜著雪花,足足飄了七天七夜。似是天神發威,風雪畢,凍死許多人。一時間,餓殍遍野,河山震蕩。

西洲廿四年冬至日,風雪肆虐,比往年任何時候都冷。綠瓦紅墻的宮城也被大雪覆蓋,遠遠望去,白茫茫一片,更顯巍峨。宮人拿著掃帚,一遍遍清掃著檐廊的積雪,像是怎麽都掃不完一樣。

禦書房內,霍珩身前的案上堆滿了奏章,他手上拿了一本,一個字也看不下去。但他必須得裝作一本正經批閱奏折的模樣,因為他的老師秦執年已經在禦書房的大殿跪了好幾個時辰了。

他不過是要處死一個無關緊要的藩王而已,他平日裏奉作君父的老師卻像是瘋魔了一樣,下了朝就把他堵在了禦書房,一直跪著,任他如何勸說也不肯起身。

“陛下,老臣求你,饒霍無羈一命吧。”

“陛下,求你念在與他尚有同袍之誼的情分上,饒他一命。”

“陛下...”

每句話落,秦執年都叩一個頭。

幾個時辰下來,霍珩已經數不清他到底叩了多少個。他甚至不敢擡眸去看一眼,因為秦執年的額頭此時已經是鮮血淋漓。

但他絲毫沒有要停.下來的意思。

未時二刻,一輛馬車自宮門口停.下,林瑯掀簾下來,手上還提著一尊紅木錦盒。

此時風雪正盛,鵝毛狀的雪花落在臉上,宛若刀割一般,打的生疼。

林瑯卻絲毫沒有慢下腳步,他冒著風雪,直奔禦書房而去。

禦書房前的檐廊前,林瑯頓下腳步,拍落肩膀的雪花,垂眸瞥了一眼手上的紅木箱子,長籲一口氣,正準備推門進去。

忽然,耳邊傳來秦執年的聲音。

“陛下,北疆時局正亂,需得仰仗定北軍。霍無羈一死,定北軍群龍無首,蒼狼必將舉兵南下,屆時天下必將大亂。此時絕非是動霍無羈的好時機啊,陛下,老臣求你,饒他一命。”

他的聲音已經完全沙啞,像只破鑼。

“霍無羈已生謀反之心,如若朕今日不殺他,來日他要的,就是朕的天下。”霍珩合上被他拿了好幾個時辰的奏章,狠狠一摔,擡眸,直視秦執年,眸子裏滿是不悅。

“更何況,三十萬定北軍皆是我西州兵士,而非他霍無羈的私兵。我西州人才濟濟,又不是只有霍無羈會領兵。沒了霍無羈,朕再派別人去領導定北軍便是,怎會群龍無首。太傅,言重了。”

“陛下!”秦執年跪在地上,還想說些什麽,被推門聲打斷,回頭望去,林瑯冒著風雪走了進來。

“陛下,老師。”林瑯一一朝殿內的兩人行禮後,在秦執年身側跪了下來。

看到來人,霍珩松了口氣。他的救星,終於到了。而秦執年,則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方紅木箱子,心中滿是不安,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。

霍無羈已經回京半月有餘了,而秦執年只在他回京當晚見過他一面。

半個月前,霍無羈被一道聖旨從北疆召回京城,美其名曰回京述職。往年回京述職,大多在年關時候。霍無羈意識到不對勁,但他還是來了。回京途中,他只帶了三十精騎。

他回京的第二日大早,刑部的人就以他不經傳召私自回京為由將他關進刑部大牢。審了兩天後,刑部的人說他涉嫌謀反,又被押到了大理寺候審,一關便是十多天,並且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。

縱是身為大理寺卿老師的秦執年,也沒能進去探望一次。

他曾去求過林瑯,但林瑯用霍珩的話壓他,秦執年沒辦法,只能托林瑯好好照顧霍無羈。

林瑯向他再三保證後,秦執年才放心些,想著他們是師兄弟,林瑯一定不會讓霍無羈受什麽大罪。

對於定北王的處理決定,好像是故意避著秦執年的。他是今早下朝後,走在路上,無意間聽到兩個人說,皇上此番動了殺心,有意將定北王處死。

秦執年當即來了禦書房,一跪便是大半日。他絲毫不知,今日午時,便是斬殺霍無羈的時辰。

霍珩端起茶,輕抿一小口,問:“愛卿,如何了?此行可還順利?”

林瑯跪著,腦內忽然閃過阿予那張臉。她忽然而至,又瞬間消失無蹤。這個女人,渾身上下都透著些許詭異,和那把赤星刀一樣。偏偏皇上和霍無羈這倆人都被這個女人迷了心竅,對她癡迷的不得了。

“啟稟陛下,一切...順利。霍無羈人頭在此。”話落,他拍了拍身前的那方紅木盒子。

“好,極好。”

“你說什麽?霍無羈的人頭?”

霍珩和秦執年幾乎是同時開口。

林瑯跪在地上,有那麽一瞬,他心生愧意,甚至不敢擡頭去和秦執年對視。他想起那天晚上,他曾當著秦執年的面,親口說過,他會保證師兄的安全。

秦執年在禦書房跪了大半日,雙.腿早已經沒了知覺。再加上他年事漸高,身體不像年輕時候抗造,猛地聽到霍無羈的死訊,急火攻心,眼前一黑,整個人往地上摔去。

林瑯只覺得一道黑影自眼前一閃,擡眸便看到秦執年倒在地上,心裏升起一抹慌亂。他雖然對秦執年心有怨懟,但從未想過讓他死。

霍珩亦是如此。雖然很多時候,他都有點討厭秦執年的老頑固思想。但至少現在,朝堂的穩固還離不開他。

“太傅。”

“老師。”

霍珩和林瑯兩個人皆是一驚,異口同聲。

林瑯甚至來不及起身,跪著挪到秦執年身側,試圖伸手扶起他:“老師,您老可還無恙?”

秦執年倒地時,額頭著地,傷口觸到地板,頓時清醒很多。他掙開了林瑯的手,忍著腿腳的酸痛,爬著奔向那方盛著霍無羈人頭的小盒子。

霍珩見狀,身形微怔,頓下腳步,重新坐回到龍椅上,眸光陰沈,滿臉不悅。

秦執年顫抖著雙手,把盒子抱在懷裏,並試圖打開。可他的手太抖了,試了兩次,都沒能打開。

林瑯眸色暗了暗,藏在寬袍之下的手攥的緊緊的,指甲嵌入掌心,血流涔涔。

第三次,秦執年終於打開了木箱上的機括。

林瑯沖上來,一把摁住木箱,跪在秦執年身側,說:“師父,開不得。”

“松手。”秦執年老淚縱橫,看都沒看一眼,試圖伸手掰開他的手。

可惜,他的力氣沒有林瑯大。

“師父,盒子裏的畫面太血腥,師父還是別看了。”林瑯低吟。

霍無羈的人頭是他親自收拾的,他最是清楚,盒子裏的畫面究竟有多血腥。他怕秦執年看了,當場昏死過去。

秦執年聽了,忽然想起什麽,手上動作一怔,擡眸看了林瑯一眼,沙啞開口道:“你不是答應我,說一定護他周全嗎?他可是你師兄啊!當年,你還是個小乞丐的時候,不慎感染了瘟疫,他們沒人願意救你,甚至想要燒死你。是你師兄日日省下他的口糧來餵你。也是他,把你背到了蝴蝶谷。他在谷口跪了三日,神醫才出手救下你。這些,你難道都忘了嗎?”

“徒兒沒忘。師兄的情意,徒兒這輩子都不敢忘。”話落,林瑯垂下眼簾,遮住眼底的陰翳。

他年少時的那段歲月,過的很是艱難,是他人生中的汙點。他拼了半條命,才從泥濘不堪的最底層爬出來。他拼了命的想忘記那段不堪的歲月,可偏偏,老師每次提起師兄,總是拿年少時的情意來要挾他。

仿佛他受了霍無羈多大的恩惠一樣。

不過是年幼時受了他一點小恩小惠,他難道還要記一輩子不成。

“沒忘?沒忘你對他下此毒手?他是你師兄啊,是和你從小一起長到大的師兄啊。”秦執年泣訴。

林瑯垂著腦袋,一言未發,任他埋怨。龍椅上的霍珩亦是如此,一言不發,端著茶水,冷眼看戲。

秦執年並沒有放棄打開木箱,他趁林瑯不註意,狠狠推了他一把。

林瑯沒有防備,一個趔趄,向後倒去。

秦執年趁其不備,一把打開了木箱。瞬時,血腥氣直沖腦門,熏的秦執年的眼睛疼,眼淚如註。

木箱的尺寸很合適,剛好放下霍無羈的頭顱。

“懈兒。”秦執年顫著雙手,輕輕把那顆頭顱捧出來,緊緊抱在懷裏。他的官袍已經染滿了鮮血,但他毫不在意,反而把那顆頭抱的更緊了些,生怕旁人搶走。

秦執年細細端詳著那顆頭顱。他被斬首的前一刻,臉上都還漾著一抹淺淡的笑意,甚至連眼睛都沒來得及閉上。

“我的懈兒啊。”秦執年伸出手,掌心在他臉上撫了一遭,幫他闔上眼睛。

可他的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,擡手後才發現,方才他的舉動,將霍無羈的眉眼盡數染成了紅色。

霍無羈平日裏是最喜幹凈的,秦執年看著,登時手足無措起來。他想幫他把血擦掉,剛想伸手,又註意到滿手的鮮血,動作頓時怔住,隨即扯了自己的衣袍一角,輕柔擦拭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